我想起許多年前的一件事,那時我還在醫學中心當總醫師,有一次看門診的代診,有個出院回診的小男孩來追蹤,我看了男孩恢復得不錯也沒有甚麼新的問題,檢查完便讓他們離開。
可是媽媽走到了門口,卻又停下來,她回過頭跟我說,她有點擔心一件事。
媽媽說這個孩子,從以前就是個不勇敢的孩子,對一般男孩喜歡的東西都會感到害怕,看到電視上有打鬥的卡通,都躲著遠遠地,看都不敢看,有一次隔壁的哥哥拿戰鬥的電玩遊戲來,跟他們家的哥哥玩,他在旁邊,竟然害怕得哭了出來。明明是男孩子,卻喜歡跟班上的女孩們一起玩,喜歡洋娃娃,喜歡穿姊姊的裙子,也喜歡學媽媽化妝。
「這是正常的嗎?」媽媽問我。
我看著這個安安靜靜地坐在診間椅子上的孩子。
卻想起了國小的時候,班上的另一個男孩。他也不喜歡跟男生玩打打殺殺的遊戲,不喜歡格鬥電玩,也不喜歡戰鬥牌,如果體育課男生被分去打躲避球,球來的時候他會害怕得掉眼淚。下課的時候,他喜歡跟女生們在一起,玩當時雜貨店賣的可以換衣服的紙洋娃娃,跟可以貼在指甲上亮亮的鑽石貼紙。
他有一些女生朋友,那時也只有女生願意跟他做朋友。
因為這樣的孩子,生在那樣的年代,學校永遠只是不幸的開始。
班上的男孩們總是會幫他取各種各樣的綽號,班上頑皮的男生也會故意欺負他,有人會把他的紙洋娃娃故意畫上鬍子,有人會故意把他鎖在女生廁所,也有人會故意在大家面前脫他褲子。
而他只是默默的回到座位,在座位上掉著眼淚。
這樣經過了好一陣子之後,男孩轉學了。
離開學校的那天,他的爸爸來到教室裡,幫他收拾了東西,牽著他細瘦的手,帶他離開了教室。他走的時候抱著一個紙盒,紙盒裡有女生們寫給他的信跟送給他的紙洋娃娃。
那是個晴朗的秋日下午,帶著微涼入冬的氣息。
就像門診那天下午一樣。
我在診間聽媽媽講了一會兒,但並沒有跟媽媽多說什麼。只告訴她如果還是擔心,可以跟兒童心智科醫師談談。
「我覺得這個孩子是正常的。」最後,我只說了這句話。
說完之後卻喉嚨好像卡著其他甚麼,說不出來。
結束的時候,媽媽向我點了點頭,牽著男孩的手離去。我看著男孩細瘦的身影,和那個下午離開教室的男孩,漸漸地重疊在了一起。
我想起這些孩子們,曾經這樣反覆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之中,而他們中的許多人,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,或許都經歷了那樣一段灰暗的時光。
而我始終無從知道這些孩子們,後來在人生過程中過得好不好,是交到了許多一起玩紙洋娃娃的朋友還是繼續掉著眼淚,就像我始終也不知道當年男孩受的霸凌,到底是霸凌者的錯還是這個社會的錯?
我常在想,也許有一天,我們的社會可以從這些孩子經歷過的痛苦中學習到什麼,然後一點一點地改變,一點一點地往前走。
直到有一天,這些孩子不需要再害怕這些曾經存在過的霸凌跟歧視。直到有一天,男孩跟女孩可以不分彼此的一起玩耍,無論是玩躲避球或洋娃娃。
我也常在想,如果可以再回去一次,希望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可以拉他一把,有一個人可以曾經告訴過他:
那並不是因為你不夠勇敢,而是因為你的內心,要比其他人柔軟得許多。